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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像锦蟒一样
日期:2023-11-28 13:43  点击:293

第二章 像锦蟒一样

近来,连乡下也很少通宵守灵了,一般九点或十点,顶晚十一点左右就会结束。本鬼

头家的守灵仪式也只持续到了十点多。但直至结束,花子也没有露面,大家越来越担心。

“阿胜,是你帮她们换的衣服吧?那时候阿花还在?”村长荒木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嗯,她在啊。我第一个帮阿花换的,接下来才给月代和雪枝换。是吧?”

月代和雪枝点点头表示同意。这两个女孩片刻也不安静,不是拽拽袖兜,就是摆弄摆

弄领子,摸摸发簪,还不时互相碰碰胳膊肘,低着头哧哧地笑。

“月代、雪枝,你们知道那之后花子去哪儿了吗?”了然厌恶地紧锁眉头问道。

“我可不知道。她老是匆匆忙忙地东跑西跑,讨厌死了。”

“她的确很烦人。”

“阿胜,阿花不见的时候大概几点钟?”

“几点不太清楚,反正是傍晚的时候……”阿胜歪着头,怯怯地说,“想起来了,我帮她

换衣服的时候,早苗在对面屋里打开了收音机,因为还在播新闻,她就马上关了。”

“那应该是六点十五分左右。”金田一耕助在一旁插嘴。

“那时候,阿花还跟你们在一起吧?”村长荒木变得更加不安。

“这个……到那会儿应该还在的……”

听阿胜的口气,她好像根本不记得了。

“早苗,你还记得吗?”

“我?”

早苗身着一套清清爽爽的黑色套装,跟月代和雪枝的打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忽闪

忽闪地眨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稍稍倾斜着下巴略宽的脸——这样抬起眼睛向上望时,睫

毛看起来尤其长。蓬松地打着卷的及肩长发也非常可爱。

“我不太记得了……不过,当时阿姨是在对面的房间里帮她们换衣服。那个时候阿花的

确跟大家在一起。之后我挂念着收音机播的消息,就去起居室按下了开关。听到刚开始播

劳动新闻,我便把收音机关掉又回来了——对,从那时候起,我就没有看到阿花了。”

照此说法,花子是在六点十五分前后不见的。现在已经十点半了,大家当然担心不

已。

“总之,在这里多谈也没什么意义。我们还是先到她可能去的地方找找吧。”无奈之

下,坐在末席的看潮人竹藏提出建议。

金田一耕助刚才就察觉到了,从评议开始的时候,竹藏便已经魂不守舍。

“竹藏,你说她会到哪儿去?”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她会不会到分鬼头家那边去?”

在场的人闻言都大吃一惊,不禁面面相觑。就在这时,一直打着盹儿的幸庵忽然用他

那粗哑的嗓音大叫一声:“分鬼头家的那个小白脸,傍晚的时候还去过寺里呢。”

“哎?喂,幸庵,你说的可当真?幸庵、幸庵,别睡啦!那个小白脸真的去过寺里

吗?”

幸庵尽管已喝得酩酊大醉,却不失礼数。竹藏一摇他的膝盖,他立刻睁开眼睛。

“哦,当然是真的。我来这儿的时候,看见他正从那条羊肠小道往寺里去。但那时候天

色已经有点暗了,我没能看得很清楚。”幸庵邋里邋遢地一边伸手擦着山羊胡子上的口水,

一边摇晃着身体说出这番话。刚说完,他就像鲸鱼喷水一样,把一嘴的酒臭气喷了出来,

随即咕咚一声躺倒在地,全然不顾把外褂和裙裤弄得皱皱巴巴。

“唉,早知道会醉成这样,就别喝那么多嘛。”

“算了算了。没办法,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只是,村长,花子的事可不能不管。”

“阿胜,阿花今天有没有和鹈饲约好要见面?”村长厌恶地皱着眉头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月代、雪枝,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呀。鹈饲先生跟阿花见面?怎么可能呢。对吧,雪枝?”月代露出一副“这个问

题可笑至极”的表情,否定了这个可能。

“我们怎么会知道,阿花老是说谎。说不定在哪里睡着了呢。”雪枝气鼓鼓地撅着嘴。

“阿胜,你再去各个房间查看一下。”

“刚刚已经看过了……好吧,那我再去找一遍。”

阿胜——据说真正的名字叫胜野。但大家似乎觉得没必要叫全名,便都管她叫阿胜。

仔细打量打量,还能看得出她以前绝对是个美人,只是如今一点气质都没有了。她那双眼

睛不管什么时候总是眼泪汪汪、无精打采的,神色跟躲在臭水沟里的老鼠似的。可能在跟

退隐后精力充沛的嘉右卫门同居的十多年中,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上,所有活力都被榨了个

精光。

阿胜刚起身,早苗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也去找找看吧。”她跟在阿胜身后走了出

去。

“如果她没在家里,我们就得分头去找了。竹藏,你能去分鬼头家看看吗?”

“我去倒是也可以,只是……”

“不方便?”

“我怕应付不了那边的老板娘。”

“了泽,那你一起去。竹藏,有了泽跟你一块儿应该没问题了吧?”

“嗯,那就没问题了。”

“我在村里各处找找。”村长说,“幸庵要是没喝醉该多好,现在这架势可是指望不上

了。”

正说到这儿,里间忽然传来一声惨叫。应该是早苗的声音。紧接着,又听到有人重重

地踩踏地板的响声和野兽般的咆哮。原本大家正要起身,被这动静一吓,全都老老实实地

坐着不动了。

“今晚病人真能折腾啊。”了然小声嘟囔道。

“嗯,没错。从今天早上开始,那个疯子情绪就很不好。”

“我们一去,他还大发雷霆,像猴子似的露出牙来。讨厌死那个疯子了。”

金田一耕助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他曾听理发店老板说过,千万太的父亲与三松已经疯

了很多年,一直被关在禁闭室里。现在应该是那疯子犯病了。听着狼嚎似的粗野咆哮,以

及咔嗒咔嗒摇晃格子门的声音,耕助除了胆战心惊得浑身凉飕飕之外,禁不住更加鲜明地

察觉到了这个家承受的暗无天日的重压。

不久,阿胜回来了。稍后早苗也走了进来,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圆圆的眼睛大睁

着,一脸惊恐的神情。

“早苗,病人的情况不好吗?”

“哎?啊,是的。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常发病。阿姨,阿花找到了吗?”

早苗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她苍白的脸色和异样惊恐的眼神里,似乎有种非同寻常

的东西。而花子到底还是不知去向,大家的不安明显又增加了不少。

“这样,村长,你去村里找找。竹藏和了泽,你们去分鬼头家找鹈饲,问他有没有见过

阿花。我回寺里看看。不过我想这会儿她应该不会在寺里。”

“师父,我能帮上什么忙吗?”耕助热心地问。

“金田一先生,你跟我一道吧——啊,不用了。”了然看了幸庵一眼,又改口道,“不好

意思,能麻烦你把幸庵送回家吗?他这样一个人回去太危险。”

“好的。”

任务安排妥当,大家离席时已将近十一点。走出门来,才发现风势正猛。天空漆黑一

片,乌云密布。穿过长屋门,村长跟众人分开,独自向坡下走去。其余五人则一同往坡上

走。爬到坡顶,金田一耕助也必须另走一路了。因为去幸庵的家要朝左拐。

“那么,客人,就麻烦您了。”竹藏把背上醉醺醺的幸庵移到金田一耕助肩上,“金田一

先生,您多当心,别摔跟头。”

“放心吧。”

幸庵的家离这里也就两百多米。他虽然烂醉如泥,但也没到完全不省人事的地步,还

能趔趔趄趄地自己走路,不会给耕助造成什么负担。可走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路,多少让

耕助有些怯阵。要是一个不小心把灯笼给弄灭了,摔下悬崖去也不是开玩笑的。

耕助右手提着灯笼,左手扶着幸庵,顶着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好不容易才走到幸庵家。

“哎呀呀,老爷……真是的……”

幸庵是个鳏夫,家里除了他只有一名老女佣。耕助对老女佣夸张的惊叫和道谢充耳不

闻,把人送回家便立刻往回赶。风越吹越猛。一个人走着,海浪高亢的怒吼声忽然真切得

仿佛响在耳畔。天幕如墨,漆黑一片。耕助感觉背后的狂风似乎在催他赶他,不由得小跑

起来。

难道会发生什么事?不,肯定是发生什么了。这黑暗、这狂风——花子那样的小女

孩,不可能在外面玩到这么晚。难道会发生什么事?不,肯定是已经发生了。

耕助只觉心一直扑通扑通急跳不停,不一会儿,他便回到了刚才与众人分手的三岔路

口。只见东边漆黑的山路上,一盏灯笼由远及近。从朦胧的人影来看,像是竹藏和了泽二

人。

耕助来到羊肠小道的这头等他们。来人走近,果真是竹藏和了泽。

“怎么样,打听到阿花的去向了吗?”

“他们说不知道。”

“那个姓鹈饲的在不在?”

“在,说是已经睡下了。我本来想把他叫起来好好问问的,可他们口气很冷淡,只好作

罢。”

“老板娘出来了吗?”

“没有,是女佣跟我们说的——反正,我是真怕到那家去。”竹藏苦笑着说。

上次耕助就听理发店的老板说过,志保竭力想把大名鼎鼎的看潮人竹藏拉拢过去。但

竹藏割舍不下情意深重的本鬼头家,断然拒绝了她的邀请。分鬼头家的仪兵卫和志保为此

都大为恼火。

“竹藏,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唉,当然不能撒手不管。本鬼头家都是女人……早苗太可怜了。”竹藏感慨道,不安

得身体直发抖。

“啊,师父往那边去了。”了泽一直提着灯笼一声不吭地站在两人旁边,这时却忽然小

声说道。定睛一看,只见一盏灯笼悬在半空中,越走越远。

见状,竹藏忽然下定决心般说:“我们再跟师父谈谈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也好。那我们一起过去吧。”

三个人肩并肩登上羊肠小道。前面的人好像也注意到了他们,故意把灯笼提得高高的

晃了晃。耕助也晃了晃灯笼回应。前面的人又开始慢慢向上走。竹藏三人不约而同地加快

了脚步,向前赶去。从海面吹来的狂风掠过红松林,树枝剧烈地摩擦着,发出令人毛骨悚

然的声响。往西走的时候,风大得让人根本抬不起头来。

转过一个弯,两个弯,三个弯……前面的灯笼时隐时现。三个人经过那座土地庙时,

前面的灯笼已经登上石阶了。了然毕竟上了年纪,这段石阶爬起来很费力。在他缓缓攀登

石阶的阴影里,灯笼忽明忽灭。三人到达石阶下的那条直路时,了然已经爬到了石阶尽

头,灯笼的光亮也倏地不见了。

就在三人走到石阶前时,刚才消失的灯笼忽然又出现在了石阶上,快速地游移着。

“了泽!了泽!”了然慌里慌张地喊着。

“来了!”了泽应道。

了然没再说什么,接着又进了山门。

“师父怎么搞的,怎么那么慌张?”

耕助只觉胸口猛地一紧,顾不上言语,抢在他们两个人前面跑上了石阶。或许是受到

他的感染,了泽和竹藏也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跑了上来。

这时,了然再一次出现在了石阶上,摇晃着灯笼喊:“了泽!了泽!”

这回他的声音比刚才还要焦急,有些变调,似乎在颤抖。

“来了!师父,出什么事了?”

“金田一先生在吗?”

“在,金田一先生和竹藏都来了。”

“什么,竹藏也在?竹藏,快过来!不得了了!”说完,了然又跑进山门里面。

三个人莫名其妙地愣在原地,彼此对望一眼,随即十分默契地向山门跑去。

耕助第一个跑进山门,只见灯笼光在禅堂前面晃来晃去。

“师父,怎么回事?”

“哦,金田一先生,你看那个,你看!”

了然完全变调的声音哆哆嗦嗦。他刚举起灯笼,跟在耕助身后跑来的了泽和竹藏立刻

发出尖叫,全身僵立。耕助虽没尖叫,但惊讶程度绝不亚于他们俩。一瞬间,他呆若木

鸡。

如前所述,连接正殿和禅堂的回廊前,有棵令千光寺颇为自豪的老梅树。现在正值秋

季,树上没有花,叶子也已凋谢。而就在它向南延伸的枝干上,吊着一样令人毛骨悚然的

东西。

原本系在花子身上的腰带一端绑在她的膝盖处,另一端则像条美丽的锦蟒似的缠在梅

枝上。乍看之下,花子简直就像一条倒挂的怪异锦蟒。她双目圆睁,在灯笼的照射下闪闪

发亮,一动不动地瞪着在场所有人,仿佛在嘲笑众人的大惊小怪。

恰在此时,海边骤然刮来阵阵猛烈的阴风,千光寺四周的森林顿时一片沸腾。一只夜

鸟裂帛般尖锐的鸣叫响彻夜空,划破恐怖的黑暗。花子倒吊着的尸体在风中摇摇晃晃,软

弱无力的头发披散着,宛如一条条黑蛇在地上蠕动。了然慌忙从怀里掏出念珠。

“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释迦牟尼佛……”

伴随着沉重的叹息,了然微微动了下嘴唇,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这句话在此后很长

一段时间内都清晰地铭刻在金田一耕助的心里。

 

他听到了这样的话:“如果是疯子,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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