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学校 (176)
在贝克街这座小小的舞台上,我们已经见到了许多人物不同寻常地登场和退场,但回
忆起来,只有曾经获得硕士、博士等学位的桑尼克罗夫特·贺克斯塔布尔的初次登场最突
然,也最惊人。那张几乎印不下他全部学术头衔的小名片刚刚送来几秒钟,他本人就随之
而至。他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神情威严,似乎集冷静和稳重于一身。但当他走进屋来,
随手关上门之后,就踉跄着靠在了桌边,随后四肢一软,摔倒在地。那魁梧的身躯扑在壁
炉前的熊皮地毯上,失去了知觉。
我们急忙站了起来,在一瞬间只能哑口无言地注视着这艘沉没海底的巨大航船,显
然,在它辽阔的生命海洋上遇到了剧烈而致命的风暴。福尔摩斯匆忙拿起一个坐垫放到他
的头下,我赶紧把白兰地送到他的唇边。他那阴沉而又苍白的脸上布满了忧愁的皱纹,双
目紧闭,眼窝发黑,嘴角松弛而下垂,没有修剪的胡须显得凹凸不平。他的衣领和衬衣带
着长途旅行的灰尘,漂亮的头上竖着乱蓬蓬的头发。毫无疑问,躺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深
受打击的人。
福尔摩斯问:“华生,这是怎么回事?”
“极度衰竭,不过可能只是饥饿和疲劳造成的。”我边说边摸着他细微的脉搏,感到
他的生命之泉已经变成了孱弱的涓涓细流。
福尔摩斯从这个人放怀表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火车票,说:“这是从英格兰北部的麦克
尔顿 (177) 到伦敦的往返车票。现在还不到十二点,他动身的时间一定很早。”
“华生,这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他那紧闭的眼睑开始颤动,他抬起头,用一双无神的灰色眼睛看着我
们。接着他爬了起来,窘得脸色发红。
“福尔摩斯先生,请体谅我的虚弱,我有点太累了。请您给我一杯牛奶和一块饼干,
那样的话我一定会好些,谢谢。福尔摩斯先生,我亲自到这里来,是为了请您一定跟我走
一趟。我怕电报不足以让您相信这个案子十分紧迫。”
“您先恢复好……”
“我已经完全好了。我没有想到自己这样虚弱。福尔摩斯先生,我希望您和我乘下一
趟火车到麦克尔顿去。”
我的朋友摇了摇头:“我的同事华生医生会告诉您我们现在很忙。我正在处理费尔斯
文件案 (178) ,阿巴加文尼 (179) 谋杀案也即将开庭审判。目前,除非是极其重大的案件,否则
我不会离开伦敦。”
我们的客人摊开双手大声说:“重大!霍尔德内斯公爵 (180) 独生子被拐走的事,您一点
都没听说吗?”
“什么!就是那位前任内阁大臣 (181) 吗?”
“就是他。我们曾尽力不使新闻界知道,但在昨晚的《环球》 (182) 上已经有了流言。我
以为这件事已经传到您的耳中了。”
福尔摩斯急忙伸手从自己的百科全书中取出“H”那卷。
“‘霍尔德内斯,第六世公爵、嘉德勋爵 (183) 、枢密院顾问 (184) ……’头衔太多
了!‘伯维利男爵、卡斯顿伯爵……’天哪,多少头衔!‘自一九〇〇年起担任哈莱姆郡
(185) 的治安官 (186) 。于一八八八年迎娶查理·波多尔爵士之女艾迪丝。萨尔特尔勋爵是其独生
子和继承人。拥有二十五万英亩 (187) 土地。在兰开夏郡 (188) 和威尔士拥有矿产。地址:卡尔
顿住宅区;哈莱姆郡,霍尔德内斯府邸;威尔士,班戈尔,卡斯顿城堡。一八七二年海军
大臣,曾任首席国务大臣 (189) ……’他当然是英王最伟大的臣民之一喽!”
“不但是最伟大的而且也许是最富有的。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您精通自己的职
业,并且愿意为了这项事业竭尽全力。但我不妨告诉您,公爵大人亲自对我说,谁能找出
他的儿子被劫持到哪里,就能得到五千镑 (190) 的悬赏,如果能说出劫持他儿子的人的姓名,
还要再加一千镑。”
福尔摩斯说:“这样的报酬真是非常优厚。华生,我看我们就和贺克斯塔布尔博士到
英格兰北部走一趟吧!贺克斯塔布尔博士,请您先喝完牛奶,然后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以及它是在什么时候怎样发生的。最后还有,您这位修道院学校的博士和这件案子有什么
关系,为什么在出事后的第三天——您未修剪的胡须说明过了三天——您才来到这里,要
求我们贡献微薄的力量。”
我们的客人用过牛奶和饼干,双眼重新焕发出了光芒,脸颊也渐渐红润了起来,开始
清晰而有力地叙述事情的经过。
“先生们,我首先要告诉你们,修道院学校是一所预备学校 (191) ,我是创始人,也是校
长。《贺克斯塔布尔对贺拉斯 (192) 之浅见》这本书或许会使你们想起我的名字。从一般的角
度来说,修道院学校是英格兰最优秀、最著名的预备学校。布莱克沃特的莱瓦斯托克伯爵
和卡斯卡特·索姆兹爵士等人都把他们的儿子托付给了我。三个星期之前,霍尔德内斯公爵
派秘书维尔德先生来告诉我,他要把自己的独生子和继承人——十岁的萨尔特尔勋爵交给
我管教。当时我感到我的学校已经达到了顶峰,却万万没想到这竟是我一生中最悲惨厄运
的前奏。
“五月一日这个孩子来到了学校,那是夏季学期开学的日子。他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
少年,也很快就适应了我们的生活。我可以告诉您——我相信自己说话一向是谨慎的,但
出了这件不幸的事,我就不能再把一些情况留在心里了——他在家中并不太快乐。公爵的
婚后生活不太平静,这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后来双方同意分居,公爵夫人定居在了法
国南部,这件事是在不久前发生的。我们知道这个孩子对他的母亲感情很深。在母亲离开
霍尔德内斯府之后,他就闷闷不乐,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公爵才愿意把他送到我的学校
来。他到校才两周,就和我们很熟悉了,而且显得十分快乐。
“他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在五月十三日夜里,也就是本周一的夜里。他的房间在二
楼,是里间,要穿过另一间有两个孩子住的大房间才能走到。这两个孩子当夜完全没有察
觉到任何动静,因此可以肯定小萨尔特尔没有从那里走出去。他的窗户是开着的,窗外有
一棵茁壮的常春藤垂到地面。在地上没有找到足迹,但是这扇窗户是唯一可能的出口。
“周二早上七点我们发现他不在,而他的床是睡过的。出走之前,他完全穿好了衣
服,也就是他常穿的校服——黑色伊顿上衣 (193) 和深灰色的裤子。没有别人进过屋子的痕
迹,如果有喊叫和厮打的声音一定听得到,因为住在外间的那个年纪较大的孩子康特睡觉
一向是很轻的。
“发现萨尔特尔勋爵失踪之后,我立刻召集全校点名,包括所有的学生、教师和仆
人。这时我们才发现萨尔特尔不是一个人走的,德语教师黑底格也不见了。他的房间在二
楼远端,和萨尔特尔勋爵的房间朝着同一个方向。他的床也是睡过的,但他显然并没有完
全穿好衣服就走了,衬衣和袜子还留在地板上。毫无疑问,他是顺着常春藤下去的,在他
着地的草坪上,足迹清晰可见。他平时放在草坪边小棚子里的自行车也不见了。
“黑底格和我在一起已经有两年了,他来的时候带来的介绍信上对他评价很高。不过
他是个沉默而忧郁的人,在教师和学生中不太受欢迎。我们完全查不到逃亡者的踪影,直
到现在——周四 (194) 的上午——还和周二一样一无所知。当然,出事后我们立刻前往霍尔德
内斯府寻找。那座宅邸离学校不过几英里,我们以为他或许想家心切,突然回到父亲那里
去了,但在那里也没有任何消息。公爵万分焦虑,而我自己,您二位已经亲眼看到了,这
起事件的责任和由此引起的担忧甚至让我摔倒在地。福尔摩斯先生,我恳求您在这个案子
上,拿出您的全部力量,在您的一生中恐怕很难再有能给您带来如此巨大好处的案子
了。”
歇洛克·福尔摩斯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位不幸校长的叙述。紧锁的眉头说明他对这件事已
经开始了全神贯注的思考,完全不需要我的劝说了。除了报酬优厚之外,这个案子还引起
了他对复杂而非同寻常案件的巨大兴趣。他拿出笔记本记下了几点重要的情况。
他严厉地说:“您太疏忽了,没有早点来找我,直到遇上了极大的困难,才让我开始
调查。一个行家在常春藤和草地那里竟然看不出一点线索,这是不可想象的。”
“福尔摩斯先生,您不能责怪我。公爵大人想要避免流言飞语,他担心这会把他的家
庭不幸公之于众。他对于流言这类事情深恶痛绝。”
“官方不是已经做了一些调查了吗?”
“是的,先生,但结果令人大失所望。很快就得到了一条明显的线索,有人报告说,
在附近的火车站上看到一个男孩和一个年轻人乘早班火车离开。昨天晚上我们才知道,这
两个人在利物浦,而他们和这起案件毫无关系。我的心情非常沮丧和失望,彻夜难眠,然
后乘早班火车直接来到了您这里。”
“我想在追踪这条假线索的时候,当地的调查就松懈了吧?”
“完全没有进行。”
“所以白白浪费了三天的时间。这个案子处理得太不妥当了。 (195) ”
“我已经感觉到了,而且承认这一点。”
“不过这个案子最终应该能够得到解决。我很愿意调查这个案子,您了解这孩子和那
位德语教师的关系吗?”
“完全不了解。”
“这孩子是在他的班上吗?”
“不是,而且我听说,这孩子从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这当然很奇怪。这孩子有自行车吗?”
“没有。”
“还有没有其他的自行车丢失?”
“没有。”
“确定吗?”
“确定。”
“那么,您该不会认为这个德国人在深夜里把这个孩子夹在胳膊底下骑车出走吧?”
“不,当然不会。”
“您觉得应该怎么解释呢?”
“这辆自行车可能是个骗局。车子或许被藏在了某个地方,然后这两个人步行离开
了。”
“很可能是这样,不过用自行车当伪装似乎相当荒谬,是不是?棚子里还有其他自行
车吗?”
“还有几辆。”
“如果他想让别人认为他们是骑车走掉的,他难道不会藏起两辆吗?”
“我想他会的。”
“他当然会。伪装的说法解释不通。这个细节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调查起点。总之,
一辆自行车是不容易被隐藏或是毁掉的。还有一个问题,这个孩子失踪的前一天有人来看
过他吗?”
“没有。”
“他收到过信吗?”
“有一封。”
“谁寄来的?”
“他的父亲。”
“您平常会拆他的信吗?”
“不会。”
“那您怎么知道是他父亲寄来的呢?”
“信封上有公爵家的家徽,笔迹是公爵特有的刚劲笔迹。而且,公爵也记得自己写过
这封信。”
“在这封信之前他还在什么时候收到过信?”
“收到这封信的前几天。”
“他收到过从法国来的信吗?”
“从来没有。”
“您当然明白我提这个问题的目的。这个孩子不是被劫走,就是自愿出走。在后一种
情况下,您一定会想到只有外界的唆使才能让这样小的孩子干出这种事情。如果没有人来
看他,教唆就一定来自信中,所以我想要弄清谁和他通过信。”
您觉得应该怎么解释呢?
“恐怕我帮不了什么忙。据我所知,只有他的父亲和他通信。”
“他的父亲恰巧在他失踪的那天给他写了信。他们之间很亲近吗?”
“公爵和谁都不亲近,他的心思完全沉浸在公众的重大问题上,对一般的感情,他是
无动于衷的。但就公爵本人来说,他对待这个孩子是很好的。”
“孩子和他的母亲感情更好吧?”
“是的。”
“孩子这样说过吗?”
“没有。”
“那么公爵呢?”
“唉!他也没有。”
“您怎么知道的呢?”
“公爵大人的秘书詹姆斯·维尔德先生和我私下谈过 (196) ,是他对我讲了这个孩子的感
情。”
“我明白了。还要问一下,孩子走了之后,在他的屋中找到公爵最后的那封信了
吗?”
“没有,他把信带走了。福尔摩斯先生,我看我们应该去尤斯顿车站 (197) 了。”
“我要叫一辆四轮马车,过一刻钟我们会完全听从您的吩咐。贺克斯塔布尔先生,如
果您要往回打电报,最好让您周围的人以为调查仍然在利物浦继续进行,或是在这个假线
索使你想到的任何地方。与此同时,我要在您的学校附近悄悄做一点工作,也许痕迹还没
有完全消失,华生和我这两只老猎狗 (198) 还可以嗅出一点气味来。”
当天晚上我们就到了贺克斯塔布尔先生那座著名学校的所在地皮克镇。这里空气清
凉,令人感到爽快。我们到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厅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名片,管家向
主人耳语了几句,博士满脸激动地向我们转过身来。
他说:“公爵在这里,他和维尔德先生在书房。先生们,请进,我要把你们介绍给
他。”
我当然很熟悉这位著名政治家的照片,但他本人和照片上大不相同。他是一位高大而
庄严的人,衣着考究,脸形瘦长,又弯又长的鼻子长得有些古怪。他的脸色苍白得就像死
人,在又长又稀疏的鲜红色胡须衬托下显得更加可怕,胡须飘到了白色马甲上,表链透过
胸前的滚苏闪烁着光芒。公爵就是这样庄严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站在壁炉前地毯的正中央
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199) 。在他的旁边站着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我猜到他就是那位私人
秘书维尔德。他的身材不高,神色紧张而又警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显得很机敏,感情的
波动清晰地表露在了脸上 (200) 。见到我们,他马上用尖刻而又肯定的语调开始讲话。
“贺克斯塔布尔博士,我今天上午来过,但已经晚了,没能阻止您去伦敦。我听说您
的目的是请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来承办这个案子。贺克斯塔布尔博士,您竟然没和公爵大
人商量,就擅自采取行动,这是大人没想到的。”
“是因为我了解到警察已经无能……”
“公爵大人绝对没有认为警察已经无能为力。”
“可是维尔德先生……”
在他的旁边站着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
“贺克斯塔布尔博士,您很清楚,公爵大人特别担心这件事会传到公众中去。他的意
思是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受到斥责的博士说:“改变这个安排不难,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明天可以乘早车回伦
敦。”
“不必,博士,不必,”福尔摩斯毫不介意地说,“北部地区的空气令人精神振奋,
并且感到愉快,所以我想在你们的草原住几天,好好地运用一下自己的头脑。住在您的学
校还是住在村中旅店,当然由您决定。”
我看得出,可怜的博士十分犹豫不决,但这时红胡须公爵低沉而响亮的声音——简直
就像午饭的皿形铃声 (201) ——帮了他的忙。
“贺克斯塔布尔博士,我同意维尔德先生的意见,您应该先和我商量一下。不过既然
您已经把事情告诉了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就不能不请他帮忙。福尔摩斯先生,请一定不要
住到旅店去,您到霍尔德内斯府来和我住在一起,我会很高兴的。”
“谢谢公爵大人。不过为了调查,我想留在事情发生的现场更合适一些。”
“福尔摩斯先生,随您喜欢。如果您想向维尔德先生或我了解什么情况,请随时提出
来。”
福尔摩斯说:“将来我可能要到您的府上拜访您。现在我只想问您一下,对您儿子的
神秘失踪,您想到什么原因了吗?”
“没有,先生。”
“请原谅我提起令您痛苦的事,但这是无法避免的。您认为公爵夫人和这件事有关系
吗?”
可以看出,这位伟大人物迟疑了。
最后他终于回答:“我想不会。”
“劫持这个孩子的另一个明显的动机是索取赎金。有没有人向您提出勒索呢?”
“没有,先生。”
“公爵,还有一个问题。我了解到,在事件发生的那一天,您给他写过信。”
“不是当天,是前一天。”
“正是这样。不过,他是在那一天收到的,对吗?”
“对。”
“在您的信中有没有什么话会令他心情不稳定,导致他这样做呢?”
“没有,先生,肯定没有。”
“信是您亲自寄出的吗?”
公爵刚要开口,他的秘书却带着一种微妙的激动语气抢先说:“公爵大人从不亲自寄
信。这封信和其他的信一起摆在书房的桌子上,是我亲自放到邮袋里的。”
“您可以肯定,在这些信中有这一封?”
“是的,我看到了。”
“那一天公爵写了多少封信?”
“二十或三十封。我有大量的书信往来。不过这和本案没有什么关系吧?”
福尔摩斯回答:“不能说完全无关。”
公爵继续说:“我已经建议警察把注意力转到法国南部。我说过,我不相信公爵夫人
会煽动孩子做出这样荒唐的举动,但这孩子非常刚愎自用,在那个德国人的唆使和帮助
下,他有可能跑到公爵夫人那里去。贺克斯塔布尔博士,我们要回霍尔德内斯府去了。”
我看出,福尔摩斯还有一些别的问题想问,但这位贵族突然表示会面结束了。显然,
和一个陌生人谈论自己的家事,是和他那浓郁的贵族气质格格不入的,而且,他不希望随
着问题的不断提出而暴露自己细心掩盖的某些历史事件。
这位贵族和他的秘书走了之后,我的朋友立刻开始了紧急的侦查,他是一贯这样雷厉
风行的。
我们仔细检查了孩子的房间,但没有得出什么结果,不过我们确信,他只能从窗户离
开。德语教师的房间和财物没有提供更多的线索。他窗前有一根常春藤枝杈,因为承受不
住他的体重而折断了。在灯光下,我们看到,在他落地的绿色小草坪上,有一处足跟的痕
迹。这处足迹证明德语教师也是在夜晚离开的。
歇洛克·福尔摩斯独自离开了住处,十一点之后才回来。他弄到一张这个地区的官方大
地图,拿到我的屋子里,放在床上铺开,并把灯放在地图正中间。然后,他边看着地图边
抽烟,并偶尔用烟味浓烈的烟斗指点着引起我们注意的地方。
学校附近地图
他说:“华生,这个案子我非常感兴趣。从案情来看,可以肯定地图上有些地方是值
得注意的。趁着我们刚开始调查它,我想让你了解一下和我们的调查有密切关系的特殊地
形。
“请看地图。这个颜色较深的方块是修道院学校,让我插上一根针。这一条是大路,
(202) 它是东西走向的,经过学校门前。你还可以看到,在学校的东西两面一英里内没有小
路。如果这两个人是沿着路离开的话,那么只有这一条路。”
“正是这样的。”
“我们很幸运地大致查清,在出事的当天晚上,没有什么人走过这条路。在我放烟斗
的这个地方,有一位乡村警察从十二点站岗到六点。你可以看出,这里是东面的第一个交
叉路口。这位警察说他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岗位,而且肯定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只要经
过这条路他一定不会漏掉。今天晚上我和他谈过话,照我看他是一个完全可靠的人。那么
东面就没事了。再来看西面。这里有一个旅店,店名是‘红牛’,女店主生了病。她派人
去麦克尔顿请医生,但是医生出诊去看另一个病人了,第二天上午才到。旅店的人整夜都
在留心等待医生的到来,而且始终有一个人在望着大路,他们说没有人走过。如果他们的
话可靠,我们可以幸运地认为西面也没有问题。因此,逃跑的人根本没有走大路。”
我反问道:“但是自行车呢?”
“是的,我们很快就要谈到自行车了 (203) 。让我们继续推理——如果他们没有走大路,
那么一定是穿过乡间向学校的北面或南面去了,这是毫无疑问的。让我们比较一下这两种
情况。可以看出,学校的南面是一大片耕地,分成小块,中间有石头墙。我认为在这样的
地方是无法骑自行车的,所以我们不必考虑南面。再看看北面。这里有一片小树林,标
为‘萧岗’,再远一点有一大片起伏的荒野,被称做下吉尔荒原,延伸十英里,地势渐渐
增高 (204) 。霍尔德内斯府在这片荒野的一边,从大路走有十英里 (205) ,穿荒野走只有六英
里。那里是一块特别荒凉的平原,有几座农民的小棚子,养着牛羊等家畜 (206) 。除此之外,
在你走到柴斯特菲尔德大路之前,只能看到雎鸠 (207) 和麻鹬 (208) 。另一边有一座教堂、几间
农舍和一座旅店。再往远处去,山变陡了,显然我们应该在北面寻找。”
我再一次问道:“但是自行车呢?”
福尔摩斯不耐烦地回答:“好啦,好啦!一个自行车骑得很好的人,不一定非得在大
路上才能骑。荒原上交错着许多小路,而且那时月亮正圆 (209) 。啊,什么声音?”
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随后贺克斯塔布尔博士闯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顶蓝色板
球帽 (210) ,帽顶上有白色的“V”字形花纹。
他喊道:“谢天谢地!我们终于找到了一条线索!我们至少知道了这位少爷走过的路
径!这是他的帽子。”
“在哪里找到的?”
“在吉卜赛人的大篷车上,他们在这片荒原宿过营。他们是在周二走的。今天警察追
上了他们,然后检查了他们的每辆车,发现了这顶帽子。”
“他们怎么解释呢?”
“他们又搪塞又撒谎,说是周二早晨在荒原上拾到的。这群恶棍,他们知道孩子在哪
儿!感谢上帝,已经把他们都关起来了。法律的威力,或是公爵的财富,总会使他们说出
来的。”
博士离开之后,福尔摩斯说:“很好,这至少证实了我们的推论,必须在下吉尔荒原
这一边寻找才会有结果。警察除了逮捕这些吉卜赛人之外,确实没有做什么。华生,你
看!横穿荒原有一条水道,地图上这里已经标示出来了。有的地方水道变宽成了沼泽,尤
其是在霍尔德内斯府和学校之间的地区。在这样干燥的天气里 (211) ,去别处寻找痕迹是徒劳
的,但在这一带,有可能找到留下的痕迹。明天清早我来叫你,我们一起出去试试,看能
不能给这个神秘的案件找出一线光明。”
天刚破晓,我一睁眼就看到福尔摩斯又高又瘦的身影出现在我的床边。他已经穿好了
衣服,并且显然已经出去过了。
他说:“我已经看过了窗前的那片草地和自行车棚子,还在‘萧岗’上随便走了走。
华生,可可已经煮好放在里屋,我必须请你快些,因为我们今天有很多事要做。”
他的眼睛在发光,双颊由于激动而红润,就像一位能工巧匠看着他即将完成的杰作
(212) 。这是一个充满活力、机智警觉的福尔摩斯,和在贝克街的那个内向而面色苍白的沉思
者福尔摩斯大不相同。当我看到他那灵活的身体和跃跃欲试的样子,就预感到等待我们的
一定是十分劳累的一天。
然而这一天的开头却令人大失所望。我们满怀希望地大步越过泥炭质的黄褐色荒原,
经过无数的羊肠小道,终于来到一片开阔的绿色沼泽,这里正是把我们和霍尔德内斯府隔
开的那片潮湿地带。如果这个孩子回家了,他必定会经过这里,而且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但完全没有看到这个孩子或是那个德国人的足迹。我的朋友脸色阴沉地在湿地的边缘踱来
踱去,焦急地观察着湿地上的每片污泥。到处都是羊群的痕迹,在一两英里外的地方有牛
的蹄印。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
福尔摩斯忧郁地看着地势起伏的广阔荒原说:“那边还有一片湿地,有一条窄道通向
那里。我们去查看一下。看,快看!这是什么?”
我们走上一条狭窄的黑色小路。在小路中间,湿润的泥土上,明显地印着自行车轮胎
的轨迹。
我喊道:“啊!我们找到了。”
但是福尔摩斯摇摇头,并不显得兴奋,反而露出迷惑的神色。
他说:“当然是一辆自行车,但肯定不是那辆自行车。我熟悉的车胎轨迹有四十二种
(213) ,你可以看出,这是邓禄普牌 (214) 的轮胎,外胎是加厚的。德语教师黑底格的轮胎是帕
默牌,有条状花纹 (215) 。数学老师爱维林对这一点了解得很清楚,所以这不是黑底格的自行
车走过的痕迹。”
“那么,这是那个孩子的?”
“有可能,只要我们能够证明这个孩子有车,但我们根本证明不了。你看,自行车的
轨迹说明骑车人是从学校方向骑来的。”
“也许是骑向学校去的?”
“不,不,我亲爱的华生。当然是承担重量的后轮压出的轨迹比较深。这里有几处后
轮和前轮轨迹的交叉,前轮的轨迹较浅被埋住了。毫无疑问,这是从学校来的 (216) 。它也许
和我们的侦查有关,也有可能无关,不过在我们离开之前,还是返回去看一下吧。”
我们往回,走了几百码,来到一块沼泽地,自行车的轨迹就不见了。我们沿着小道继
续走,到了一处泉水滴答作响的地方,这里又出现了自行车的轨迹,可是几乎完全被牛蹄
印盖住了。再向前就没有痕迹了。那条小道一直通向“萧岗”,也就是学校后面的那片小
树林,车子一定是从小树林里出来的。福尔摩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手托住下巴。我抽
完了两支烟 (217) ,他都一动不动。
“哼。”过了一会儿他说,“有可能是这样,一个狡猾的人调换了自行车的外胎,以
便使留下的轨迹不容易辨认。我是愿意跟能够想出这种办法的罪犯打交道的。先不管这个
问题,让我们继续注意那片湿地,那里的不少地方我们还没有查看。”
在那片湿地的边缘,我们继续系统地进行检查,不久就有了很不错的收获。在这片湿
地的低洼处,有一条泥泞的小道,福尔摩斯走近它的时候,激动地叫了出来。在小道的正
中间有一条痕迹,像是一捆电线摩擦地面留下的。这正是帕默轮胎的轨迹。
福尔摩斯高兴地喊道:“这一定是黑底格先生!华生,我的推论是相当正确的。”
“祝贺你。”
“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劳驾,请不要走在小道上。我们现在顺着这轨迹走,我想
不会很远了。”
我们继续向前走,发现这片荒原中有许多小块的湿地。自行车的轨迹时隐时现,依稀
可辨。
福尔摩斯说:“毫无疑问,骑车人一定是在加快速度,你看这里的轨迹,前后轮胎一
样清楚,一样深。这只能说明汽车人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了车把上,就像比赛时最后的冲刺
阶段。上帝啊!他摔倒了。”
在自行车留下的痕迹上,有形状不规则的宽斑点,延续了好几码远。然后有几个脚
印,随后轮胎的轨迹又出现了。
我提醒他:“车向一边滑倒了。”
福尔摩斯提醒我注意一束压坏了的金雀花,黄色花朵上溅满了紫红色的污点。我大吃
一惊,在小道上的石南草也沾满了已经凝结的血迹。
“糟糕!”福尔摩斯说,“华生,站开一点!不要增加多余的脚印!在我面前的情况
是什么呢?他受伤摔倒,又站了起来,上车继续骑。可是没有另一辆自行车的痕迹。牛羊
蹄印在另一边的小道上。他不会被公牛顶死了吧?不,不可能!这里看不到任何其他人的
脚印。华生,我们还要向前走。让我们紧跟血迹和自行车的轨迹,这个人一定逃不了。”
我们继续追踪,过了一会儿,就看到轮胎的轨迹在潮湿而光滑的小道上扭在了一起。
我向前看了看,突然发现在茂密的荆豆丛中有一件金属物品在闪闪发光。我们跑过去,从
里面拖出了一辆自行车,轮胎是帕默牌的,有一只脚蹬弯着,车子前面都是血点和一道道
血痕,非常恐怖。在矮树丛的另一边,有一只鞋子露在外面。我们急忙跑过去,发现那位
不幸的骑车人就躺在那里。他身材高大,满脸胡须,戴着眼镜,一只镜片已经不见了。他
的死因是头部受到了沉重的一击,甚至有一部分颅骨被砸得粉碎。受了这样的重伤之后他
还能继续骑车,说明这个人充满了活力,而且很有勇气。他穿着鞋,但是没穿袜子,上衣
敞开,露出一件睡觉时穿的衬衣。毫无疑问,他就是那位德语教师。
在小道的正中间有一条痕迹,像是一捆电线摩擦地面留下的。
我们急忙跑过去,发现那位不幸的骑车人就躺在那里。
福尔摩斯恭敬地翻转了一下尸体,进行了仔细的检查。然后坐下沉思了片刻。我从他
皱起的眉头看出,他认为这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对我们的调查并没有多少帮助。
他终于开口道:“华生,确定下一步怎么办有些困难。我的想法是继续调查下去,我
们已经花了这么多时间,所以再也不能白白浪费掉哪怕一个小时。但另一方面,我们必须
把发现尸体这件事报告给警察,并要保护好这个可怜人的尸体。”
“我可以把你的条子送回去。”
“但我需要你的陪伴和协助,啊,你看!那里有一个人在挖泥煤。把他叫来,让他去
找警察。”
我把这个农民叫了过来,福尔摩斯让这个被吓了一跳的人把一张条子交给贺克斯塔布
尔博士。
然后他说:“华生,今天上午我们得到了两条线索。一条是关于安装着帕默牌轮胎的
自行车,这辆车让我们获得了刚才发现的情况。另一条线索是安装着邓禄普牌加厚轮胎的
自行车。在调查这一线索之前,让我们好好想想,哪些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了,以便充分利
用这些情况,把必然的东西和偶然的东西分开。
“首先,我希望你能明确,这个孩子一定是自愿走掉的。他从窗户下来之后,自己一
个人或是和另外一个人一起走掉了 (218) ,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我表示同意。
“那么,我们看看那位不幸的德语教师。这个孩子是完全穿好衣服跑掉的,这证明他
预先知道要干什么。但这位德国人没有穿上袜子就走了,他一定是在突发情况下行动
的。”
“这是毫无疑问的。”
“为什么他要出去呢?因为他从卧室的窗户里看到这个孩子跑掉了,想赶上他把他带
回来。他抄起自行车去追这个孩子,在追赶的路上遇到了不幸。”
“似乎是这样,”
“现在谈谈我的推断中最关键的部分。一个成人要追一个孩子,自然是跑着去追,他
知道自己会赶上的。但这位德国人没有这样做,他需要依靠他的自行车,而且我听说他骑
车骑得很好。如果他没有发觉这个孩子可能会迅速跑掉,他是不会这样做的。”
“这就涉及了另外那辆自行车。”
“我们继续设想当时的情况:他在离学校五英里的地方遇到了不幸,而且不是中弹身
亡——开枪是一个孩子都可以做到的。请注意,是一只强壮的手臂给了他残酷的一击。也
就是说,这个孩子在逃跑的过程中一定有人陪同。逃跑是迅速的,因为一位善于骑车的人
追了五英里才赶上他们。我们查看过惨案发生的现场,找到了什么呢?几个牛羊蹄印,除
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在现场周围,我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但在五十码内都没有小道。另
一个骑车人可能不会和这件谋杀案有什么关系,而且那里也没有人的足迹。”
我喊道:“福尔摩斯,这是不可能的!”
他说:“对极了!你的看法非常正确,事情不可能是我叙述的那样,所以一定有某些
地方我说得不对,你已经看出这一点了。你能指出哪个地方错了吗?”
“他会不会由于摔倒而撞碎了颅骨?”
“在湿地上会发生这种情况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
“不要这么说,比这件案子难得多的问题我们都解决过。至少,我们掌握了很多情
况,所以要好好利用它们。既然已经充分利用了那辆装有帕默车胎的自行车所提供的材
料,我们现在再来看看安装邓禄普加厚车胎的自行车能够给我们提供什么东西。”
我们找到这辆自行车的轨迹,并沿着它向前走了一段路。荒原随后上升成为斜坡,密
布着长长的石南草,我们还走过了一条水道。这轨迹没有给我们提供更多的材料,在它终
止的地方有一条路,一端通向霍尔德内斯府邸——府邸楼房的雄伟尖顶在我们耸立左方几
英里外,另一端通向前方一片地势较低、模模糊糊的农村。这里正是地图上标示着柴斯特
菲尔德大路的地方。
我们来到一家肮脏而又令人生畏的旅店,旅店的门上挂着一块招牌,上面画着一只斗
鸡。这时,福尔摩斯突然发出了一声呻吟,并且扶住我的肩膀以免摔倒。这种令人毫无防
备的踝骨扭伤,他已经有过一次。他艰难地跳到门前,那里蹲着一个肤色黝黑的老人,嘴
里叼着一支黑色的泥制烟斗。
福尔摩斯说:“你好,卢宾·黑斯先生。”
这个乡下人抬起一双狡猾的眼睛,露出了怀疑的目光:“你是谁?你怎么会准确地说
出我的名字?”
“你头上的招牌上写得很清楚,看出谁是一家之主也不难。我想你的马厩里大概没有
马车这类东西吧?”
“没有。”
“我的脚简直不能落地了。”
“那就不要落地。”
“但我不能走路啊。”
“那你就跳吧。”
卢宾·黑斯先生的态度非常恶劣,但福尔摩斯却坦然地接受了。
他说:“朋友,你看,我确实非常困难。只要能让我去我想去的地方,怎么走我并不
介意。”
阴郁的店主说:“我也不介意。”
“我的事情很重要。你如果能借给我一辆自行车,我愿意给你一镑金币。”
店主人竖起了耳朵。
“你要到哪里去?”
“到霍尔德内斯府。”
店主人用讽刺的目光看了看我们沾满泥土的衣服:“大概是公爵的人吧?”
福尔摩斯和蔼地笑着:“反正他见到我们会高兴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给他带来了关于他失踪儿子的消息。”
店主显然吃了一惊。
“什么?你们找到他儿子的踪迹了吗?”
“有人说他在利物浦,警察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找到他。”
他艰难地跳到门前,那里蹲着一个肤色黝黑的老人,嘴里叼着一支黑色的泥制烟斗。
店主人未刮胡须的阴沉面孔上,表情又一次迅速地变化着,他的态度忽然变得温和
了。
他说:“我不像一般人那样祝他好运是有理由的,因为我曾经是他马车夫的头儿,他
对我坏透了。他连一句像样的话都没说,就把我解雇了。不过,听到在利物浦可能找到小
公爵的消息,我还是很高兴的。我来帮助你们把消息送到公爵府上吧。”
福尔摩斯说:“我们先要吃些东西,然后你把自行车拿来。”
“我没有自行车。”
福尔摩斯拿出了一镑金币。
“我告诉你,哥们儿,我没有自行车。让我借给你们两匹马,你们可以骑到公爵
府。”
福尔摩斯说:“好的,好的,我们吃完东西再说这件事。”
当石板盖的厨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福尔摩斯扭伤的踝骨恢复之快确实惊人。
现在,夜晚即将降临,而我们自从清早就一直没有吃东西,所以吃饭用了一些时间。然后
福尔摩斯陷入了沉思之中,有一两次走到窗户旁边,呆呆地凝视着外面。窗户对着一座肮
脏的院子,在远处的角落里有座铁匠炉,一个邋遢的小男孩正在工作;另外一边是马厩。
有一次,福尔摩斯刚从窗边走回来坐下,又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发出一声惊叫。
“天哪!我相信我弄清楚了!是的,一定是这样!华生,你还记得今天看见过牛蹄的
痕迹吗?”
“是的,有一些。”
“在哪里?”
“很多处。湿地上,小道上,还有可怜的黑底格遇到不幸的地方附近。”
“正是这样。那么,华生,在荒原上你看见了多少牛呢?”
“我不记得看到过牛。”
“真奇怪,华生,我们一路上都能看到牛蹄的痕迹,但在整个荒原上却没有遇到一头
牛。多么奇怪啊!”
“是的,是很怪。”
“华生,现在你努力回想一下,在小道上你看到过这些痕迹吗?”
“是的,看到了。”
“你记得有些牛蹄印是这样的——”他把一些面包屑排列成——
——“又有时是这样的——”——他又把面包屑排列成——“有时偶尔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