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

古时候，京都附近的爱宕山上，住着一位潜心修行的学僧。他勤勉精进，从早至晚打坐诵经，向无懈怠。不过，该僧所居的小小寺院，远离村落，位于人烟稀少的深山之中，他不只诸事缺少帮手，连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也时有短缺。幸好，几位虔心向佛的乡民，每月都会按时送些蔬菜粮米到寺中来，生计才得以维持。

这些善良的乡民中，有一位猎师，常需入山狩猎。某天，他装了一袋米背来寺里时，僧人对他道：“上次你来过之后，寺里出了件殊胜的异事。如我这般鲁钝无明之人，却有幸得见此等妙事，其中缘由，我亦不知。不过，想必你也有所了解，贫僧我几年如一日，勤于观照拂拭，每日诵经不辍，因此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或许正是平日所积功德的一种福报和示现。当然，也有可能并非如此。但不管怎样，我确实亲眼所见，普贤菩萨每夜都驾乘白象临降本寺。今晚，不如你便留宿在此，与我一同瞻礼菩萨圣驾罢。”

“在这末法之世，还能有幸得见菩萨圣尊显现，实在是无上的机缘福惠。我深以为幸，愿同法师一道瞻仰。”猎师如此答道，并留在了寺内。只是，晚间，当僧人专注于念佛三昧之际，猎师却开始起了疑心：如此奇迹，当真会发生么？思来想去，愈发觉得不可置信，便拉住寺内奉职的一个小沙弥，打听道：“我听法师说，在这寺中每夜都有菩萨显现，你可曾亲眼见过？”

小沙弥答：“已经有幸拜见过五六回了。”

尽管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猎师却疑心更炽。当然，他也心知那小僧不会欺骗与他，便思忖道：小沙弥都能看到的事，想必自己也没问题。于是一直不睡，只等僧人口中菩萨现身的一刻。

将至午夜时，僧人道：“菩萨圣尊即将显现，快做恭迎的准备。”他打开寺门，面向东方跪于禅房内。小沙弥跪在了僧人左手边，而猎师则恭谨地正跪于僧人背后。

这天是九月二十，荒凉暗夜中，大风呼啸。三人一动不动，长久跪候着普贤菩萨的光临。终于，一点白光闪现于东方，宛如孤星，悬在天际。那光点飞速驰来，渐渐变大，照得整面山坡都豁然明亮。俄顷，只见那灵光开始有了形状——一尊菩萨，宝相庄严地驾乘着一头如雪的六牙白象显身了。紧接着的瞬间，白象载着通体湛然的普贤至尊降临于寺前，仿佛一座月光凝成的小山，耸立在三人眼前，法相殊胜，无与伦比。

僧人与小沙弥伏身便拜，口中殷殷称颂着菩萨法号。而那猎师，却在二人身后冷不丁噌地站起身来，张弓搭箭，拉个满怀，向着光明皎洁的菩萨，嗖的一声射了出去。长箭直贯菩萨胸口，连箭尾羽毛也深深没入了其中。

一阵隆隆巨响，宛如雷音滚过之后，白光消逝，菩萨也遁去了踪影。寺门前整片天空都沉入黑暗，只余风声猎猎作响。

“啊！你究竟在做什么！”僧人流下了绝望而愤慨的泪水，高声叫道，“你这个没人性的，可悲可恨的无耻之徒，究竟是要造什么孽啊！”

然而那猎师脸上，却丝毫不见悔色，亦不曾动怒，只静静听着僧人的痛斥，片刻后，方才从容不迫开口道：“法师，请您少安毋躁，且听我说。您自年轻时起便诵经念佛，虔心修行，因此才积下功德福报，能够亲眼见普贤菩萨现前。但倘若果真如此，那也只该您一人可以看到，我与小沙弥是绝无同享之理的。我本是一介猎师，胸无点墨，只以杀戮为业。杀生害命，在佛菩萨面前是何等深重的罪孽？那么，我这样造业甚多的人，又如何得以拜见普贤菩萨真身呢？实在是说不通，想不明。我常听教诲说，佛菩萨虽会作种种身，现种种形，但却绝不是我这样粗陋无学的俗人能够有缘眼见的。或许法师您饱读经书，清修度日，才最终抵达悟境，得与佛菩萨相见，而我这样一个每日为谋生计射鸟杀兽的人，又凭什么福分可以拜见呢？可方才，我与小沙弥明明也跟您一道见识了菩萨的尊容。这也便是说，您眼中所见，必非普贤菩萨真身，而只是一些作恶的妖灵鬼怪为了迷惑您所化成的幻象。请您平心静气等待天明，到了早上，事情就会真相大白了。”

日出之后，猎师与僧人一同来到了昨夜菩萨现身的地点，发现地上洒落着斑斑血迹，循着那串血迹走了几百步，却见山谷底部趴着一只被长箭射穿了胸膛的巨狸，早已死去。

僧人一向因精通佛法、博学多识而受尊奉，却轻易被狸精所蒙骗；而猎师虽无知亦不虔信，却富于常识，凭着天生的才能，看破了妖精的原形，打碎了僧人所执著的可怕幻象。